楊思直接回了家。

楊桓還在醫院上班，沒回來。未將事情始末了解清楚之前什麽都做不了，楊思索性開始上網看這件事情的熱度以及網民對這件事情的關註度和站隊。意料之中，幾乎所有人一邊倒站產婦家屬那邊，用盡各種汙穢的言語來控訴程紀原，少數幾個對這件事情持懷疑態度的，也被大量謾罵程紀原的評論淹沒。

楊思一陣頭暈目眩。如果對方真是存心讓程紀原名譽掃地的話，那他這招用得真的很絕。網絡覆蓋全球的時代，一件事情鬧大的時候，毀掉一個人的已經不是醜聞是否屬實，而是鋪天蓋地的指控和輿論。每個人的謾罵和譴責都那麽像回事，可那麽多人裏面，又有幾個是對事情有所了解的呢？

楊思將這幾天網上有關程紀原的消息都看了一遍，對網友評論用詞特別過火的，她又親自下場罵了回去。毫無意外，她被別的網友幾乎攻擊成了篩子，咽不下這口氣，她又懟了回去。

這大半個白天便都花在了網絡上。好不容易等到楊桓下班，楊思也不扭捏，直接問他醫院對程紀原這次的事情是什麽態度。

“你問這個做什麽？”楊桓瞥她一眼，“你不是很不待見他？”

楊思噎了噎。

“……好歹實習的那段時間也算是我的老師，現在這件事情鬧得幾乎人盡皆知，我不表示一下關心，是不是顯得我太冷血了？”

楊桓笑笑，沒作聲。

“爸，你就跟我說說嘛。”楊思撒嬌般搖了搖他的膝蓋。

楊桓拍拍她的手背，心頭輕嘆，“你也不是對嘉仁不了解，那麽註重名聲的一家大醫院，最近因為程醫生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醜聞，領導高層都很上火，事態也越來越嚴重，得不到解決的話，只怕不出幾天，程醫生就要被責令停職了。”

“只是可惜了程醫生。”楊桓嘆一口氣。

“停職？”楊思呆了，“註重名聲也不能這麽不分青紅皂白吧？程醫生在你們醫院那麽長時間，你們還不了解他的為人？怎麽可以在沒有調查清楚前就對他實施處罰？”

“這能怎麽辦，病人的家屬每天過來醫院鬧事，就算我們相信程醫生，沒有證據，也是空口無憑，這個時候醫院高層總要維護醫院的形象，迫於輿論的壓力，總要對這件事做出點回應才能平息眾怒，不然整所醫院都不得安生。”

“所以就要犧牲程醫生的名聲來維護醫院的聲譽這不是欺負人麽。”楊思急了，“爸，既然我們了解程醫生的為人，這個時候就更應該支持他，而不是隨輿論大流墻倒眾人推。這麽離開醫院，不就相當於認下了罪名？現在輿論甚囂塵上，連你們都倒戈相向不維護他的話，他就真的太委屈太可憐了。”

“這個理誰都懂，可是你跟我說有什麽用呢？畢竟醫院也不是我開的，我只是個院長而已。而且站在醫院的角度，高層也有他們的思量，得不到解決的話，醫院也只能棄卒保車。”談起這件事，楊桓也是一臉惋惜，“我相信程醫生是清白的沒有用，這件事情發酵成這樣，醫院不可能一直不作出回應。”

“就沒有辦法嗎？”楊思咬唇，沈吟片刻，她問，“如果能找到證據證明程醫生是清白的，或者……或者輿論導向將有所改變，是不是會有所轉機？”

楊桓詫異看楊思，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

“我有朋友是搞媒體這方面的，可能能幫上忙。”楊思解釋，“程醫生是個好醫生，不應該無辜背負這種惡名，爸你跟他關系也很好不是嗎？能不能拖延一下時間？如果最後還是沒法還他清白或沒能導正輿論，那我們有算盡力了，問心無愧。”

楊桓審視的目光盯著她半晌，“你怎麽突然對程紀原的事情這麽上心？你……”

“換了別人我也會這麽上心。”楊思打斷他，眸光微閃，怕楊桓察覺出自己的異樣，又故作輕松輕笑道，“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就有英雄夢，懲奸除惡做不到，知道認識的人有麻煩還是會想出手幫一下的。”

又補充一句，“我離開醫院前確實做了對不起他的事，當是一種道歉吧。況且也是借我朋友之手幫忙的啊，也不一定能幫上忙。”

“我能拖延的時間也不長，你朋友有把握嗎？”楊桓沈吟。

“人心都是肉長的，不會沒有一丁點兒突破口，我敢擔保肯定會比現在的處境好。”楊思篤定道。

楊桓看她斬釘截鐵，動了動唇，最後也只是鼓勵般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輕嘆，“我盡力。”

知道為了大局著想，醫院可能會對他做出處置，程紀原也做好了心裏準備。只是連著幾天過去，高層緊急會議倒是開過幾次，對這件事卻一直沒再表態，比事情剛發生時還要風平浪靜。他心下覺得奇怪，只是也無從解惑。楊院長應該是知道點消息的，只是敏感時期，他除了最開始被上級找去談話時見過楊院長，其他私人時間沒再當面找過他。有給楊院長打過電話，但楊院長只是說他們相信他，讓他放寬心，事情會有轉機也說不準。

這麽大一頂惡名扣在自己頭上，程紀原自然也沒辦法真的做到無動於衷。最開始事情爆發時跟產婦家屬交涉過，但他們卻一口咬定就是有這件事。他也找了事件女主角的聯系方式，只是或許是那名產婦心虛，接通電話後聽說他是程紀原，她就倉皇掛了電話，之後再打就一直沒人接。

網上跟這件事有關的消息都附帶他的□□照片，他作為當事人，再出現在公眾視線前做出什麽行動已經很受限。

宋遲找他問過一些事情，說他在調查了，讓他安心等結果，別的什麽都不用管了。宋遲混跡商界，手段自然比他強，他索性把這件事全權交給了他。

就這麽過了幾天，某天晚上，醫院裏的同事突然給他轉發了一條新聞，附帶著一則小視頻。

同事：程醫生快看，有人站出來為你說話了。

程紀原不明白是什麽意思，點開鏈接。很長一篇稿子，圖文並茂，都是在講述他解決過的一些疑難情況，為了更有說服力，還貼上了不少病人病歷的照片。更讓他意料之外的是那則視頻，他接待過的病人有說過家離嘉仁醫院並不是很近的，是聽說他很可靠，對他慕名而來。接診的病人已經不算少，能認出來幾個，但時隔已久，視頻裏出現的大多人他都已經沒有印象了。是誰能找到這些人讓他們為他發聲對他的人品作出擔保錄制這段視頻？

他掃了眼署名的位置，並沒有落款。看來不是正規媒體人的報導。

難道是宋遲找人做的？只是據他所知，宋遲調查的方向是他們共同懷疑的背後策劃人。他給宋遲發了消息問這是不是他的手筆，只是等了一會兒也沒得到宋遲的回覆，索性作罷。

而沒給他回覆的宋遲第二天就丟出了一份證據。是一則視頻，故意算計他的那個醫生道清了事情的真相，並對此進行了懺悔。

而就在同一天，又爆出了另一份石錘力證他的清白。是一份汙蔑他猥褻的產婦的懺悔視頻，在視頻裏，她承認了他從未對她作出過什麽不軌舉動，甚至還揭露了是她家裏人收了別人的好處，故意抹黑他。

一天一夜，三個視頻爆出，網民鬧翻了天。不久前還聲討他讓他滾出醫院滾出婦產界的評論消聲了，取而代之的是對幕後指使人和產婦那一家子的道德批判和聲討、譴責和謾罵。前不久還是被言論攻擊的他，在三個視頻接續發上來的這段時間，反轉般開始陸續收到來自網民的同情。

程紀原對此心無波瀾。網絡就是這樣，名高萬人隨，墻倒眾人推，所有人似乎都通情達理，篤定的話語脫口而出，肯定得仿佛自己就是當事人，而大多時候，他們不過也就是人雲亦雲或是根據自己的主觀臆斷盲目站隊，站在道德制高點憤世嫉俗對別人指手畫腳。被打臉時，也好像一句輕飄飄的“同情”就足以抵過從自己口中冒出的那些無下限骯臟惡毒的言論給別人造成的傷害。

網絡是冷漠的，能成就人，亦能毀了一個人。你對它抱有多大期待，就得做好多少被它狠狠踩在腳底的準備。

只是很感謝那些人。在他深陷囹圄的時候還能頂著流言的壓力站出來為他說話，讓他不枉這些年承受著別人異樣的目光在這個工作崗位的一心付出。在這一點上，他何其幸運！

但是，有一件事……

總共三個視頻，而宋遲說只有第二個是他的傑作。第二個視頻首發是國內一家很有人氣的網站，第一個和第三個都匿名，視頻的拍攝手法極為相似，他幾乎可以肯定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只是那個人……

心裏頭不是沒有猜測的人，只是，會是她嗎？

第二個視頻出來的時候楊桓有找過他，說了幾句恭喜和鼓勵的話，閑聊時，有順嘴提過難得楊思這幾天在京城。她離開醫院後便行蹤詭異了，有些神神秘秘的，行事風格也變了不少。這次的事情會是她嗎？如果是她，她為什麽要幫自己？明明是見著他像老鼠見了貓般慌不擇路跑掉的人。

重覆看了一遍第一條新聞和那兩則視頻也沒看出破綻，程紀原皺眉，翻出了張欣，也就是那名產婦的家庭住址。

忘恩負義，張欣其實沒臉再見程紀原，所以打開家門見到門外身材挺拔站著的程紀原時，驚慌地下意識便要重新把門關上，被程紀原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我今天不是來討說法的。”他淡聲道。

張欣一楞，怔然看他。

程紀原定定看著她，“我想跟你了解一些事。”

張欣邀請程紀原進家裏來坐，給他倒了杯水，“程醫生，您喝杯水。”許是心裏有愧，明明是她自己的家，表現得卻比程紀原這個上門客人還拘謹。

程紀原感覺出來了，但抿了抿唇，什麽也沒說。他不是同情心泛濫的人，他身為醫生治病救人本是天職，不奢望病人把他當大恩人般感恩戴德，只是為了利益而出手害過他的人，他做不到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別人那麽努力想方設法幫他證明清白，如果他那麽輕易就心無芥蒂，那些人的努力豈不是就成為一個笑話了。

程紀原接過了水，在手裏握了會兒，放在了桌面。

“我也不繞圈子了。”他說，“我想問一下你，你那個視頻，是誰給你錄的？”

“程醫生不知道嗎？”張欣聞言，微詫，“難道您太太沒跟您說？”

“太太？”程紀原蹙眉。

“說來慚愧。”當著程紀原提起那些讓人羞愧難當的事，張欣有些窘迫，眼神躲閃，“其實您太太來找過我幾次，一開始的時候，她沒跟我透露她是您太太——說起來我一直以為程醫生那麽年輕還沒成家的，所以雖然看她對這事積極，我也沒往那方面想，也一直躲著不肯見她。再後來，她哭了，說她是您太太。她相信您不是這種人，但是這件事到底傳出來了，您因為這個一直處於風口浪尖，醫院還要讓你辭職。我的鬼迷心竅只是一時，但如果不澄清，帶給您的傷害將是一輩子，她不能眼睜睜看您一輩子背負這個罵名，求我出面澄清整件事情，還您個公道。”

張欣說著，眼眶不禁紅了起來。她為了自己的一點蠅頭小利就默許家人給程紀原扣上這個莫須有的惡名，程紀原曾經的病人聯名給他擔保，而同樣得過他救助的她，卻是將程紀原推進了深淵。同為人妻，她為了照顧自己丈夫的尊嚴，未曾對他不道德的行為作出過任何的質疑和批評。明知道他在傷害著別人，她卻一直持默許的態度。她心疼自己不爭氣的丈夫，卻忘了或者也有人在心疼著被他們汙蔑的程醫生。

張欣吸了下鼻子，有些愧歉道，“她三番四次過來，在我這受了不少冷遇，程醫生您回去後麻煩幫我跟您太太道個歉。”

心裏已大概有了猜測，程紀原不動聲色。“你說是我太太，能不能形容一下她的長相？”

張欣回憶了一下自己那天見到的那個女生，將自己能想起來的特征跟他說了下。

程紀原按著張欣的描述慢慢拼湊著，意料之中，跟某個人吻合。

楊思……果然是她。

抿了抿唇，程紀原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

解決了程紀原的事，想著應該空出點時間陪陪楊桓，楊思難得給自己放了幾天假。特地空出來時間陪楊桓，但楊桓能陪她的時間並不多。楊思自己在家待一兩天還行，第三天便坐不住了，挎個小包出了門。

無所事事，她自己去影院看電影，跟預期效果相差太大，忍著看了一半還是覺著沒意思，也不難為自己，她抱著還剩一半的爆米花出來了。

抱著大桶的爆米花邊啃邊晃晃悠悠在街上閑逛著，冷不丁一擡頭，發現不遠前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程紀原講著電話朝她這邊走過來，但似乎還沒看到她。

楊思有片刻的驚慌，四下瞟了眼，她快步混入旁邊在等綠燈的人群中，爆米花也不要了，塞進垃圾桶便往人群裏又擠了擠，生怕程紀原從旁邊路過時會發現自己。

如鴕鳥般埋進了人堆裏她才忽然覺醒，她慌什麽呢？別說程紀原不一定看到她，就算看到她也不見得會上前打招呼。這麽一想，心裏又踏實了一分。

盯著馬路對面的紅燈時間只剩倒數幾秒了，楊思呼了口氣。算了。過了馬路剛好是她可以坐車回家的方向，她直接回去好了。

這麽想著，一道低沈的嗓音突然傳來。

“楊思。”

楊思悻悻地：“……”那麽多人站她旁邊都能被發現，怎麽就躲不掉呢。

硬著頭皮扭頭，程紀原在她旁邊筆挺地站著垂眸看她，面上沒什麽表情，看不出情緒。

壓下心頭微起的波瀾，她擡頭沖他粲然一笑，“程醫生，好久不見。”

程紀原淡淡嗯了聲。

周遭吵鬧，他們兩個人之間卻橫亙著尷尬的沈默，楊思有些郁悶。沒話說當沒看到她不就好了，為什麽要特地跟她打個招呼呢？搞得她這麽尷尬。真是莫名其妙。

身旁的人開始往馬路對面移動，楊思看了眼，交通燈已經變了顏色了。松一口氣，她又把視線轉回來，“程醫生，我要過馬路了，有時間再……”

“你現在著急嗎？”程紀原打斷她問，沒等她回答，又說，“難得碰上了，一塊兒坐會兒吧。”

楊思：“……”其實她並沒有那麽想跟他坐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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